国产动画又在改编神话，但这次的方式大不一样。“一个传说原本在不同时代就有不同的解读，更应该在新的时代有新的发展。我们无法苛求古人有预见性，但既然传承到了现代人手里，现代人也有权对传说进行改编。”
作者 | 阿瑞编辑 | 安菲尔德 题图 |《落凡尘》最近，一名美院毕业生在社交媒体上写道：“我的毕设短片，四年后做成电影上映了。”
或许还有人记得2020年那部刷屏B站的动画短片《落凡尘》，它只有短短7分钟，讲述一对兄妹因“放星星”，不慎致使二十八星宿坠落凡间的故事。在当时，这部短片“不过”是广州美术学院13位学生的毕设作品，却被观众以“惊为天人”来形容，播放量超过千万。而短片因完成度颇高，在播出后获奖无数，甚至被赞不绝口的网友评价为：“其实我们一般管这种东西叫电影预告片。”出乎意料地，网友们立下的“flag”，在四年后真的变成了现实——7月12日，全新的《落凡尘》在全国院线上映，成为了一部118分钟的、真正的动画电影。 （图/《落凡尘》）
在影版《落凡尘》中，主人公两兄妹的身份被明确设定为牛郎织女的后人。提到牛郎织女，现代人对他们的传说早已有不同的理解。牛郎偷窥织女也好，偷羽衣留住织女也罢，这些故事版本都存在令人不适的成分。但若为此“避雷”《落凡尘》，可就冤枉了它。电影讲述的新故事，反而有着鲜明的女性意识。在正式上映前的一周，电影曾有过一轮点映，不少走出影院的观众，在当时都给出了“超出预期”的评价。为此，新周刊采访了广州美术学院副教授、《落凡尘》导演钟鼎，探究电影表达的内核和创作的幕后故事。自2008年入职广州美术学院，钟鼎已经指导过十几届毕业设计了。在广美动画专业，学生大三就要选择进入不同的工作室实践学习。钟鼎与另外两位老师负责的娱乐与衍生设计工作室，近几年推出的CG动画《觉醒》，集合游戏、动画、玩具等诸多形态的《醒·狮》系列，在网上都有一定声量。钟鼎回忆：“2013年起，我们就开始指导学生进行团队创作，2015—2017年尝试做了第一个校企合作的短片，但在IP孵化的效果上还不是很理想。” 随着时机成熟，2019年，钟鼎与咏声动漫副总裁陆锦明决定再次尝试合作，《落凡尘》的构思也应运而生。“从一开始，我们就以电影的体量来思考世界观、人物关系的可能性。”作为短片导演，钟鼎指导13位学生完成了剧本、分镜、美术设计等大量工作。而3D动画的渲染制作对经验和设备的要求非常高，和企业的合作，恰好填补了学生们在这方面的空白。2020年，短片一经上线，在B站播放量便很快突破百万。评论区聚集了大量粉丝，有人说它是“我见过最有中国味道的三维动画”，更有人期待着续集。电影版的制作很快开启，原先参与短片制作的学生中，有3位毕业后选择留下加入电影团队。四年时间过去，国产动画市场可以说今非昔比，大量神话IP被搬上荧幕，观众的欣赏水平也在提高。自然而然地，当《落凡尘》首支预告片释出时，不少人对于“国产动画又在改编神话”这件事，第一反应是审美疲劳。钟鼎则认为：“一方面，观众对神话IP的认知成本比较低；另一方面，创作者也有传承文化的责任。”看似是固有的路线，但《落凡尘》并不掩饰想要有所突破的野心。 在粤语版首映礼现场，新周刊记者和许多观众一样，对《落凡尘》呈现的牛郎织女有几分意外和惊喜。有观众表示：“因为看过之前的短片，得知电影要上映的时候就非常期待。看完以后觉得画风、剧情都让我很震撼，是值得为它进影院的。”而在女性编剧康夫的笔下，织女不再是男性的附庸，也不再是为爱情放弃职责的“恋爱脑”。编剧和导演都希望重塑传统故事中的女性，呈现新时代的女性力量。“织女所有的选择都是自己主动决定的”，她为了坚守职责，不惜坠入凡间，身负污名。即便是片中着墨不多的牛郎，其人设也包含了创作者对他的期待。救下织女后，牛郎始终很有分寸感地守在屋外，还把织女携带的银杏树枝种在了院子里。“织女醒来看到了这一幕，觉得他是一个有爱心、懂生活的人，后续才会愿意与他相处，渐渐相爱。”事实上，牛郎织女的故事，本就被古人任意“打扮”过。最早二人同为神仙，后来也有织女主动离开牛郎的说法，而牛郎偷走织女羽衣的版本直到清朝才出现。“一个传说原本在不同时代就有不同的解读，更应该在新的时代有新的发展。”钟鼎说，“我们无法苛求古人有预见性，但既然传承到了现代人手里，现代人也有权对传说进行改编。” 而作为母亲织女的延续，被神婆收养在人间长大的女儿小凡，在设定上也一改国产影视剧中“拖后腿女主”的印象。在保留“撒野惯了”的小丫头形象基础上，电影删去了短片中闯下大祸的桥段，影版小凡更加聪明机灵，她会用符咒帮哥哥找星宿，在最终战斗中也起到了意想不到的作用。有观众评论称：“国产动画里，很少见到如此‘不拖后腿’的女主。”当然，牛郎织女的故事仅占影片的一小部分，《落凡尘》更多将镜头对准了他们的后代。钟鼎告诉新周刊：“初期寻找灵感时，我们发现传说牛郎织女有一双儿女，但孩子们的故事是一片空白。围绕家庭与亲情，我们一下子豁然开朗，找到了创作的方向。”团队很早就确定了兄妹分别在天上和凡间长大的设定，这导致他们性格截然不同，又有某些相似之处。哥哥金风清冷隐忍，所有神仙都说他的母亲是罪人，他承认自己恨过她，却也甘愿“替母赎罪”。妹妹小凡虽然为母亲抛弃自己的可能性感到受伤，但相信她不是有意的，执着于寻找母亲。 影片主角不是常见的情侣设定，而是有血缘关系的兄妹。（图/《落凡尘》）织女所遭受的误解，就如同为事业忙碌、疏于陪伴孩子的母亲们，往往会受到更苛刻的指责；而孩子总会本能地维护父母，渴望被爱。因此，在传统的寻母、救母主题之外，《落凡尘》的主题，其实也包含着“重新认识母亲”的隐喻。对创作团队来说，确定主题的过程中，经历了无数次犹豫。亲情主题加上原创剧本，同事朋友也好，部分潜在的资方也罢，大家都拿不准观众会不会喜欢。有人说，市面上成功案例不多，现在的人不热衷亲情话题了。但钟鼎觉得，恰恰是因为别人做得少，他们才有更多创作空间。“亲情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情感，它既可以来源于血缘关系，也可以由爱情衍生出来。两个原本生活没有交集的人，可以相知相爱、组建家庭、成为亲人。在特殊时期，每个人都想回家，跟家人待在一起。所以亲情就像一个‘最大公约数’，我相信它是可以打动人的。”亲情就像一个“最大公约数”，能打动大多数人。（图/《落凡尘》）片中有句话叫“感情是凡人的法术”，部分情节也暗示着织女的法力一直在背后默默守护兄妹俩。对此，钟鼎的解读是：“在现实生活中，亲人无法永远跟我们在一起。哪怕不是所有人都在，哪怕‘家’在物理意义上消失了，亲情会一直留在我们心里。”其实，如果回顾近年来出圈的国产动画电影，它们的故事未必完美，但必然戳中了观众的某种情绪，令庞大的群体共情，一如《大圣归来》《长安三万里》对失意中年人的理解，也如《中国奇谭》给牛马打工人的慰藉，又或是同样“魔改”出一对感人父母的《哪吒之魔童降世》。《落凡尘》也并不打算讲一个复杂的故事，“所有故事都不可能没有bug，最重要的是我们想要表达的核心情感”。对于钟鼎这个凡人导演来说，情感也是完成一个好故事的“法术”。动画的魅力之一在于视觉，《落凡尘》也不例外，融入了刺绣、岩彩等传统艺术，在视效表现上延续了国产动画优秀的“国风”范。片中，金线在幕布中织出牢笼从而禁锢出逃的星宿，画面流畅而生动。这类视效的制作十分复杂，为了保证图案被绣出的质感，需要先用二维手绘的方法一帧帧绘制，再依靠技术辅助转为三维。 短片珠玉在前，但长片的制作流程和逻辑又是另外一回事。钟鼎表示：“很多效果在短片里可以单独拆开做，长片必须要考虑整体。比如短片里飘逸的幕布，如果时时刻刻在长片中呈现，势必会增加很多成本。”第一次完整操刀整部电影的制作，钟鼎感慨良多。与轻巧的短片不同，电影的工业流程一旦启动，是无法随便“喊停”的。导演每天需要处理海量的反馈，所有人都在等着他的下一步指示。“创作中任何的犹豫和推倒重来，都会产生巨大的成本。”国产动画的工业化是业内人一直在呼吁的关键，对此，钟鼎也总结了团队的经验：“制片管理非常重要，需要在预算、时间和创意之间寻找极致的平衡，推进整个流程，导演也要能够做到‘有所为有所不为’。”换句话说，好导演不但是个好的创作者，也应该是一个好的项目经理。值得一提的是，《落凡尘》的团队有不少港澳动画人，上映时也额外提供了粤语配音版，带出了“湾区动画”的概念。粤语版并非对普通话的直接翻译，而是结合本土表达习惯对台词进行了再创作，融入只有粤语观众才能明白的梗，令影片多了几分与众不同的烟火气。 有观众认为，影片中似乎没有明显的广府标志。但钟鼎觉得：“水墨等表面元素并不代表中国风，核心在于中国人长期沉淀形成的美学和看待生活的观念。传统与现代融合的、各地的文化在湾区都能够得到包容，也同样可以和谐地存在于一部作品里。”钟鼎对“湾区动画”的期待很高，在他的蓝图中，《落凡尘》也许只是未来的第一次落子，“我们不仅仅满足于只制作一部电影，而是希望打造整个体系，打出湾区动画的IP”。不过，对于下一部，以及下一步，钟鼎未敢透露得太长远，也保持了务实和低调：“只有取得足够回馈所有为其努力的人的成绩，才可能有机会做第二部。当然，我们确实有所计划，观众不妨在片中多找找细节，我就先卖个关子。”